方灼手中提著兩把傘,站在入門的大廳口。潮濕的寒氣連同飛濺的水花,從大開的玻璃門被風卷攜著飛湧進來。
她腳上穿著一雙破舊開裂了的帆布鞋,洗到褪色粗糙的鞋面被路邊的泥濘打得斑駁不堪,褲腿上也沾染了零星的污漬。大約是擔心弄髒淺色的地磚,她只拄著傘站在門口的位置。
方逸明提著公文包從樓梯口出來的時候,就看見方灼正淺笑著跟他的同事說話。
方灼臉上的皮膚不算很白,但五官精緻,氣質清冽,加上身材高挑,光往那兒一站,就十分打眼。
過於寬大的衣領下露出一截修長白凈的脖頸,說話的神情低緩平靜,看著姿態大方。讓他瞬間回憶起某張快要遺忘的面孔。
方逸明還在猶豫,方灼注意到他,先行喊了一句:「爸。」
聽到聲音,同事轉過身來,露出驚訝的神色。方逸明遲疑片刻,走上前問:「你怎麼過來了?」語氣聽不出是否高興,倒是語速有些急促。
「有孝心呀!」那位中年女性已經接話道,「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個這麼懂事的女兒,我以為你只有一個兒子。小姑娘長得真漂亮,大眼睛高鼻樑的,我實話實說啊,盡挑著你倆優點長都沒這麼好看。」
方逸明的鼻樑是高挺的,但臉型和眉眼偏向剛硬。他妻子陸女士也面貌普通,大概是因為性格影響,面相還帶著點刻薄。其實方灼跟他們夫妻都不大像。
方逸明眼神一沉,唇角勉強勾了勾,讓人看不出表情。
方灼說:「我像我媽媽。」
婦人盯著她的臉打量了會兒,笑著揮手道:「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媽年輕時候長什麼樣兒,要說像嘛是有兩分像,但還是更像你爸一點。」
方灼委婉道:「我母親姓葉。」
婦人愣了下,眼神瞥向方逸明,顯然並不知道這位跟自己共事了十幾年的同事還有個前妻。
方逸明乾巴巴地笑了下,解釋說:「她以前一直在鄉下跟她奶奶住,我媽去世後才搬過來。現在高三了,一般在學校留宿。我見她都少。」
「哦。」婦人是個很熱情又健談的人,聞言追問了句,「來這裡還習慣吧?」
方灼說:「高二轉的學,差不多習慣了。」
婦人掃見她校服上的標識,點頭說:「A中,挺好一學校,不錯的。」
A中不算A市最一流的那批學校,但校風不錯,升學率也挺高。
只是,這套校服方灼穿著明顯不大合身,顏色也有些陳舊,多半是買的二手。她心底覺得有些違和,倒也沒往深處想。
見兩人還要寒暄,方逸明突兀問了句:「你來這裡做什麼?」
方灼還未開口,同事已大嗓門地說道:「這還用問嗎?給你送傘呀!老方你這人真是,太一板一眼了。」
方灼將手中的黑傘遞過去,微低著頭,看起來謙恭有禮,「家裡的傘還放在門口,就給你送過來了。」
方逸明一言不發將傘接過,跟同事招呼了聲,轉身往外出去。
外頭的雨已經小了不少,輕柔地往下墜落。
方逸明抓著傘柄,將傘面抖開,扭頭瞥了眼方灼。大概是實在沒理由跟她不高興,張了張嘴,沒什麼起伏地說:「我先去接你弟弟,你自己回家吧。」
方灼淡淡道:「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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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烈從補習班出來,一面低頭敲打著手機,一面沿著店鋪前的遮雨棚快步穿行,抽空一抬眼,看見了站在街邊一動不動的方灼。
他放緩腳步,離方灼只剩下不到兩米的距離。對方像是沒有察覺,專註地望著街對面那棟尋常的大樓。
微合半斂的眉眼,放到別人身上,應該會有種悲憫的親和,但安在方灼的臉上,卻只顯得冷漠疏離。
她鼻尖、耳朵上的皮膚,因為冷氣而變得微紅,叫她拒人千里的冷酷氣質里,莫名平添了兩分倔強,同時讓她笑容里的諷刺變得更為清晰。
嚴烈對她並不了解,雖然做了一年左右的同學,但彼此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不超過十句。
他以前一直以為方灼這種生人勿進的孤僻性格,應該是個喜怒無常的人,此時看她靜靜地佇立在那裡,像棵無聲無息的樹一樣,帶著旁觀者的傲然,意識到可能不是。
不等他捋明白那種感覺,方灼已察覺到他的存在,抽回視線,在他身上轉了一圈,而後唇角下壓,將那抹讓人捉摸的哂笑收了回去,恢復了例來的無波無瀾。沒有停留多久,默然轉身離去。
嚴烈的手機仍舊舉在半空,注視著方灼的背影,覺得這人古怪的脾性竟然變得清晰了一點。
因為他也慣常對某人擺出那樣的表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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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灼坐在沙發上,她名義上的弟弟蹲在不遠處的茶几前看電視。他手裡拽著遙控器,低頭玩著手機,視線只偶爾在屏幕中的綜藝節目上過一眼。
窗外的雨將歇未歇,細小而疏落的斜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。
沒多久,陸女士下班回來。開門看見方灼的時候,換鞋的動作頓了一下,隨即抬頭喊了聲她兒子的名字,高聲督促他去寫作業,沒多看方灼,轉身走進廚房,幫方逸明做飯。
油煙機的噪音混合著兩人的低語傳了過來,聽不大真切,間或混合著餐具的敲打聲,陸女士暴躁地將餐盤擺放出來。
半個小時後,廚房傳來一陣拉扯著的長音,喊方小弟過去吃飯。
桌上擺了三幅碗筷,一家三口圍坐在長方桌的一端,自顧著開始飯桌上的閑聊。
綜藝節目里的嘉賓正在做遊戲,誇張的笑聲映襯著現實中絮叨的談話,讓這荒誕的一幕多出了一點滑稽。
方灼想笑。
她剛來的時候,陸女士雖然也不歡迎,但這個家還沒有這麼涇渭分明。看來陸女士的耐心在一年的蹉跎中徹底走到了盡頭。
方灼又在沙發上坐了會兒,等節目放到廣告的時候,起身過去餐桌,在空著的木椅上坐下,靜靜盯著他們。
可能是被看得不大舒服,方逸明張嘴想說什麼,被陸女士夾菜的動作打斷。
埋頭吃飯的少年回頭瞪了方灼一眼。他的眼神里有著狼崽子的狠戾,大抵是不屑得搭理,咋舌一聲,又轉了回去,挪動著位置離方灼遠一點。
方灼眼皮顫了顫,展平放在膝蓋上的手指,面無表情地眨了下眼睛。
她開口道:「這學期的學費還沒交。」
方逸明朝陸女士抬了抬下巴,「下午讓你去取錢,帶了嗎?」
「別急嘛。」陸女士說話的時候輕聲慢調的,明明應該會叫人覺得溫柔,偏偏總帶著種讓人不大舒服的語氣在,聽起來變得陰陽怪氣。她說:「我之前跟你商量的事,你考慮得怎麼樣了?」
方灼平靜又堅決地道:「不行。」
「我也是為了你好。」陸女士的筷子在盤子里挑來挑去,拿捏著語氣說,「我找了好多關係才給你安排下去的。你去三中,學校會重點培養。要是明年考上一本,三年學費全退。平時成績好的話,每學期獎學金還好幾千塊錢呢。你在A中跟不上人家進度。上次你老師還打電話給我說,你的基礎太差了。」
方逸明始終沉默。
陸女士放下筷子說:「你別看他,你看我。」
方灼將視線轉向她,重複了一遍:「不行。」
方灼沒見過自己的母親,從她懂事起,就跟奶奶生活在鄉下。
奶奶不怎麼喜歡她,同樣也不怎麼喜歡方逸明。平時給方灼的關切很少,不常跟她說話,更不會跟她談起關於她母親的事。方灼還是從出生證明上得知自己母親的全名。
但奶奶從來沒有阻止過她上學。方灼的學費,就是從她的失地保險里攢出來的。
在預見自己將要去世時,她撿了家裡全部的土雞蛋,揣著一個紅布包,沉默地領著方灼,蹣跚去往孫女彼時就讀的學校。
不知道她和校領導說了什麼,最後班主任親自帶著方灼到A中走關係,讓她破例參加一次考試,合格後才轉學到這所中學。
A中從各方面看都是一所不錯的學校,而三中只是一所不入流的高中,這兩年過一本線的學生只有個位數。
方灼加重語氣道:「給我學費。」
其實方灼一直是明白的。她就像一團飄揚在沙漠里的風滾草,隨風一吹就走了,四處漂泊,沒有哪個地方真的在歡迎她。
只是沙漠寬廣浩蕩,而她的世界狹小擁擠,兩側還林立著高聳的城牆。
她厭惡那種漫無天日又孤獨枯寂的生活。
她想要攀過高高的牆頭,仰望似海的星辰;想要穿過重重的陰影,迎接太陽的光輝。
在她成長的過程中,無數人懷著憐憫或同情的目光,拍著她的肩膀對她說:「你要好好讀書。」
所以她的世界裡,唯一一條能走的路就是讀書。
要麼認命,要麼讀書。
她憑著一股倔氣滾爬到現在,任何人都不能再來破壞她的人生。